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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.第25章(1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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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是因祸得福, 方才地面震颤, 深埋地底数百年的砖墙十分脆弱,破了一个拳头大的缺口,那风便是从缺口中透出的。苻离用肩背撞了约莫十来下,砖块哗啦坠落, 墙壁上的缺口迅速塌陷扩大,刚巧能容一人钻出。

季平抱着一篓子典籍先行钻过探路, 不稍片刻,他折回来欣喜道:“果然有密道, 不知通往何处!”地底空旷得很,声音撞击在逼仄的通道中,荡出无数道回音。

黑暗中, 苻离攥紧姜颜的手,让她先行钻出, 自己再握着剑跟上来。

“你没事罢?”黑暗中, 姜颜看不清苻离的情况, 只觉得他方才凭一己之力撞通缺口,一定很疼。

苻离轻轻挡开姜颜摸过来的手, 平静道:“我没事。”

没有亮光, 三个人只能摸着墙壁前行。期间季平还宝贝似的抱着一篓, 累得直喘气, 问道:“外头兵荒马乱, 我们何不藏在这地洞之中, 等到尘埃落定后再伺机出去?”

“不可!”苻离几乎是立即否定, “隧道到处都是湿泥朽木,随时都会有坍塌的危险。”一旦地洞坍塌,路被封死,他们就只能坐以待毙。

姜颜听着季平沉重的脚步声,忍不住道:“季公子,如今城中危乱,你负重前行很危险的。不如,将篓暂且放下罢。”

“不可不可。冯祭酒对我等委以重任,命我等将珍贵的典籍运回应天府,怎能为一己私利弃圣贤于不顾?”季平连连摇头,倔强道,“我这篓都是千年前所著《风俗录和《异人志,乃魏晋遗留下来的孤本,决不能丢了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姜颜话还未说完,新一波的攻城又开始了。投石的巨响振聋发聩,地面剧烈抖动,摇晃不已,木渣和尘土簌簌坠落,打在身上生疼生疼。

“小心!”苻离顺势将姜颜拉入怀中护住,用自己的身体遮挡坠落的杂物。

地动山摇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恐惧了,姜颜忙抬手护着他的头,急道:“你别只光顾着我!”

苻离咬着牙没说话。

混乱中,两人听到前方的季平闷哼一声扑倒在地,似是被崩落的东西砸到了身体。姜颜大声道:“季公子,你没事罢?”

不知过了多久,震动的轰鸣停止,除了头顶间或洒下一把土灰,四周又恢复了平静。不远处,似乎有横木被人挪开的声音,接着季平颤抖的嗓音响起,气息不稳道:“我没事。”

头顶支撑隧道的某根横梁咔嚓一声,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。苻离拉着姜颜的手道:“快走,这里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
季平跟在他们身后,跑了几步,脚步忽的慢了下来。姜颜回头望着身后黑皴皴的的隧道,大声道:“季公子,还好么?我帮你拿罢!”

苻离‘啧’了一声,冷声道:“都自顾不暇了还瞎好心。”说罢,他松手折回身去,听声辨位找到季平的方向,从他怀里接过篓,短促道:“快跟上。”

季平擦了擦脸,小声说了句“谢谢”。

甫一离开,身后的隧道轰然坍塌,扬起尘土一片,三人加快步伐朝前跌跌撞撞跑去,唯恐慢了一步会葬身于此。

不知走了多久,只觉得四周的风越来越明显,空气中的火石味越来越浓。他们沿着隧道拐了个角,便见月光隐现的洞口兀立眼前,只需踏过几十阶台阶便能重见天日,夜空近在咫尺。

姜颜大喜过望,抹开凌乱的鬓发朝前跑了十几步,直到外头清冷的月光透过枯藤投射到她身上。感觉到光芒和空气的流动,她松了一口气扭头道:“洞口通向城中,我们还在大同府。”

苻离抱着篓走到姜颜身边站定,警觉道:“此时大同府能否守住城池还未可知,莫要贸然靠近洞口,当心有……”

话说到一半,他忽的住了嘴,震惊地望着手中抱着的篓。

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太过诡谲。姜颜顺着他的视线望去,只见竹编的篓子上沾满了新鲜的血液,连刚出土的简牍都被浸润成了暗红色,隐隐散发出些许腥味。而苻离虽然染了尘土略微狼狈,但白色的武袍完整,并没有伤口。

可想而知,这竹篓里的淋漓的鲜血显然属于……

“季平!”两人望向深不见底的隧洞,异口同声地喊道。

“咳咳……”里头有压抑的咳嗽声传来,季平扶着墙壁,几乎是一步一顿地挪到洞口。

黑暗从这个清瘦的年轻人身上褪去,如霜的月光一点一点镀亮他的身躯,也照亮了他嘴角和衣襟上暗如墨汁般的血渍。他的脸白得吓人,没有一丝生气,每走一步都有新鲜的血液从他口鼻里溢出,在石阶上滴下淅淅沥沥的一行湿痕……

回想起之前在隧道里时,季平那声压抑的闷哼,姜颜这才恍然明白,他应该那时就被坠下的重物砸到受了内伤,而他怀中的古籍却是丝毫未损,想必是危难之时,他用羸弱的肉躯护住了千年前的圣贤经典。

姜颜从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如此多的血液,也不知道这个瘦弱的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护住古籍,又是凭着怎样的毅力一步步踉跄至此,自始至终,他没有喊过一声疼。

她浑身仿若凝固,嘴唇嗫嚅:“季、季……”

月光照在季平苍白的脸上,却没有照进他涣散的眼睛。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油尽灯枯,颓然朝前扑去。

哐当——

篓坠地,苻离飞身向前接住了季平软软倒下的身子,又抬手去撕自己的衣服下摆。姜颜想,苻离此刻应该远没有他面上表现的那般镇定,因为他的手掌颤抖,指节发白,使了好几次劲儿才将下摆的破布撕下来,捂在季平不断涌血的口鼻处。

风席卷而来,满天星子摇摇欲坠,那冰冷的寒意唤醒了姜颜的神智,她几乎是踉跄着奔过去,跪在季平身边给他擦拭嘴角。尽管,这是徒然。

失血过多,季平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,鼻腔溢血,嘴中也涌着血沫,不一会儿便浸透了布条,姜颜的白袖边变成了血红色。

更可怕的是,季平的耳廓中也溢出一条血线。

“他的脏腑受了重创……”第一次直面死亡,姜颜咬着唇,面色不比季平好看多少。

“季平!”苻离低喝,将季平脱力的手绕到自己脖颈处,以肩背支撑起他绵软的身体,咬牙道,“撑住!我这就带你出去。”

季平垂着头,淤血从他嘴角溢出,在空中垂下一条黏腻的血线,最终滴落在地上。他掀了掀眼皮,嘴角微动,气若游丝道:“我……不想死……苻大……公子……我不想……”

一句话还未说完,季平似乎被人扼住了喉咙,胸腔中发出‘嗬嗬’的破碎声响,眼睛已经朝上翻了白。姜颜猜测他是被淤血呛住了,连忙抬起他的下巴侧向一旁。

“咳!”季平撕心裂肺的咳嗽,滚烫的淤血如箭般喷出,溅在姜颜的手上,腥热而又黏腻。姜颜顾不得满手的鲜血,颤抖着给季平顺气,竭力维持冷静道:“得尽快出去找大夫。”

“我走、走不了了……请二位……将籍带回……应天府……”

季平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,夹杂着文人的执念,艰难道:“告诉冯祭酒……学生季平……不辱使命……”

苻离的背影一顿,索性弃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宝剑,矮身背起季平朝出口挪去。他鼻尖有汗,滴落尘埃,沉声道:“这些话,你亲自回去说。”

姜颜眼眶酸涩,拾起苻离落下的宝剑,又将地上遗落的篓背在肩上。篓沉甸甸的,她一个趔趄,很快稳住了身子,向着苻离的背影,踩着一路血迹出了洞。

隧道之外,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,却是另一个炼狱。

月色西斜,满地弓矢如刺,红黑二色的军旗横七竖地倒在尸堆中,外城城墙已经被攻破,墙上插上了鞑靼王子的旗帜,张牙舞爪地在朔风中飘动。无数个被火石砸破的窟窿如巨兽的嘴,黑越越的,吞噬着一切生灵。

被火石砸毁的城墙坍塌,硝烟弥漫中,仅有百余名鞑靼人守城,另有十几名鞑靼士兵正在城墙下屠戮来不及逃跑的汉人,苻离迅速闪身躲回隧道中,低声示意姜颜:“别出声。”

姜颜也将自己藏入阴影里,以眼神示意苻离下一步如何走。

苻离靠在隧道门口,用余光瞥向外面一边举着弯刀一边笑着屠戮鞑靼人,低声道:“城门口守卫很少,想必鞑靼的军队都集结在另一处,等待伺机攻占内城朔州。”

姜颜心中一寒,道:“朔州一破,大同府失守,下一个遭殃的定是顺天府。若顺天府再失守,鞑靼人便可沿着运河长驱直下攻占应天府,皇都危矣!”

苻离:“两条路,要么向北逃往塞外。要么回朔州,同蔡千户汇合。”

姜颜靠在墙上,沉默了许久才道:“汉人去了鞑靼的地盘,与刀俎下的鱼肉无异。可若回朔州则必定要穿过被攻占的外城,鞑靼人嗜杀成性,撞上他们只有死路一条。”

苻离没有搭话,只问道:“你信我吗?”

“我信。”姜颜没有丝毫犹豫,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时的自信从容,无比耀眼,无比坚强。

“要入城门,只能杀了他们。”苻离说。

那一刻,说不害怕的话是假的,但姜颜很清楚地知道,遭遇危机时第一想的应是解决的办法,而不是怨天尤人的逃避。

正思索着该如何以少胜多,却见前方的苻离将季平放在一旁的地面上,又将姜颜推入隧道中藏好,低声道:“不管发生什么,别出声。”

直觉不妙,姜颜微微瞪大眼道:“那你呢?”

苻离抿着唇,伸手从姜颜怀中抽出自己心爱的宝剑。他背映着滔天的战火,眼底折射着清冷的剑光,染血的衣袍翻飞,用难得温和的语气对姜颜道:“一会儿打起来,记得保护好自己。”

说罢,他咬牙起身,整个儿暴露在鞑靼人面前。

鞑靼人很快发现他,执着弯刀包抄过来。

苻离冷眼直视,那双执笔端庄的手此时握着长剑,长身而立,散乱垂下的发丝随风飞舞,朔风凛冽,他逆着风一步一步朝嘶吼着扑来的鞑靼士兵走去,背影挺拔,没有一丝怯意,没有一丝犹疑,脚步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最终腾空一跃……

铮——

长剑迎上弯刀,火花四溅。电光火石的一瞬,苻离橫剑一劈,斩杀第一名鞑靼人,接着旋身划开第二人的腰腹再顺势刺入第三人的胸膛。

顷刻之间,三名敌军倒毙,未料这少年人如此了得,剩余的鞑靼人面面相觑。北方游牧人天生骁勇善战,同伴的死并未吓退他们,反而成了激发了他们融入骨血中的嗜杀好战。十数人如野狼般叫嚣着冲上来,围攻苻离一人!

苻离再强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,鞑靼人又蛮力无比,终究是寡不敌众。在斩杀了第六人后,苻离被一个虬须的鞑靼汉子钻空子偷袭,一把弯刀当头劈下,他下意识抬剑格挡,却被那汉子的蛮力压得单膝跪下,剑气荡开,扬起他鬓角散落的发丝。

弯刀与长剑相撞,带起一路火星,冷汗沿着下巴淌下,苻离咬牙硬挺,清冷的眸中一派视死如归的决然。他褪去往日的矜贵,只剩下原始的热血和杀戮,为国,为家,亦是为情,狠得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十七岁少年。

火光中,那虬须汉子龇牙咧嘴,咕噜了一句异族话,接着,身边的另一个鞑靼人看准时机朝苻离后背砍去!苻离本能要躲,却被虬须汉子牵制住,一时脱身不得。眼看着那森白的刀刃即将劈开他的皮肉,苻离心中一沉。

不是怕死,而是怕自己死了,姜颜会被欺负。

很奇怪,他与姜颜斗了这么久,本是水火不容,却没想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脑中最后想的,仍然是她。

想象中的剧痛并未来临。

他睁眼,一箭擦着他的颈侧飞来,射穿了身后偷袭的那鞑靼人的肩部,虽不是致命伤,但足以让苻离反应过来,一腿横扫将虬须汉子搁倒在地,又挽了个剑花回身一刺,连杀两人后再一剑将怒吼着起来的虬须汉子钉死在血迹斑驳的地上。

又数箭飞来,大部分都被风吹得偏离了方向,看得出射箭之人技艺并不十分精湛,但足以牵制敌人,给苻离争取反击的时间。

解决了最后一个敌人,苻离喘息着,摸了一把脸上飞溅的热血,于猎猎狂风中回首望去,只见夜色深沉,乌云蔽月,几丈开外的少女手持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弓箭,仍保持弯弓搭箭的姿势,柔弱的身形绷紧如松,仿佛被深沉的夜镀成一道玄黑的剪影。

但苻离知道她在发抖。

这个曾经被他耻笑过箭术的县官之女,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仍然选择拿起弓箭战斗,保护了自己,也保护了他。

仿佛在这个时候苻离才恍然发现,姜颜除了出身不那么显赫,除了性子天真直率,她的身上找不到一处令人置喙的短处。自始至终,都是他那点可怜的傲慢在作祟。

来不及品味死里逃生的欣喜,苻离提着豁了口的残剑朝她走去,在她面前站定。姜颜这才长松一口气,将空了的箭筒和弓箭丢在地上,虽强装镇定,但颤抖的声线依旧出卖了她此时的后怕:“风很大,我的手抖得厉害,一直担心失手射伤你。”

苻离心中一烫,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。他伸出一只沾满了黏腻鲜血的手掌,对姜颜说:“没事了,我带你回去。”

姜颜没有动,只抬起一双哀伤又无措的眼睛望着他,苍白的唇颤了颤,说:“季平……身体冷了。”

苻离一怔,许久才反应过来她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。他握紧剑柄缓缓蹲身,将食指放在季平的颈侧一探,而后久久僵住,如同失了灵魂的石雕。

季平死了。

这一念头冒出,足以让人浑身热血凉透。过了许久苻离才收回手,五指紧握成拳,垂下眼盖住眼底翻涌的风暴,喉结几番吞咽滚动,他艰难道:“此地不宜久留,我们得在鞑靼人发现异常前离开。”说罢,他沉默着起身,将季平的尸身背回了隧道里,长剑一挥斩断横梁,只见砖石簌簌落下,很快将那可怜的太学生掩埋其中。

姜颜跪在地上,将脸埋入手掌,咬着牙悄悄抹去满脸的泪渍。

再抬眼时,她看到一身血渍的少年朝着坍塌的洞口拜了三拜。

接着,苻离转身朝鞑靼人遗留在战场上的几匹马儿走去。茫茫夜色中剑光闪过,军马应声而倒,只留下一匹最健壮的,被苻离制住马嚼子轻手轻脚地牵了过来。

在这种时候,苻离仍保持着可怕的冷静。姜颜知道,他杀掉多余的战马是为了避免鞑靼人发现异常后追杀上来……思虑清晰得不像是个锦衣玉食的少年。

正想着,苻离翻身上马,一手控制缰绳安抚喷着响鼻的军马,于马背上俯身朝姜颜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掌:“上来。”

姜颜道:“季平他……”

苻离的声音冷静的可怕,唯有眼尾一点湿红,沉声道:“他死了,我们带着他没法逃跑。”

明知事实如此,他们没有别的选择,姜颜仍忍不住酸涩了眼眶,胸中如压着巨石,几欲喘不过气来。

“等收复失地,我会亲自来接他还乡。”苻离道。

姜颜点点头,深吸一口气,将那篓浸透了季平血水、承载了他最后遗愿的籍抱在怀中,借着苻离手臂的力度上了马。

此时此刻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□□,苻离让她坐在自己身前,整个儿将她圈在自己怀里护住,一抖缰绳拍马朝被攻占的城门冲去!

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,颠簸中,姜颜红着眼费力回头望了眼隧道坍塌的洞口,那里埋葬了她的同伴。

季平没能等到自己的名字留在史的那一刻,甚至,他没能将自己带回应天府。

骏马飞奔冲到残败的城墙之下,苻离一手搂着姜颜,一手执刀刃狠拍马臀。马儿吃痛,长嘶一声一跃而起,越过碎石砖块,又冲破城门前的拦截的障碍物,一路长驱直入进了大同府被攻陷的应州城中。

饮酒庆功的鞑靼守城士兵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,想要追却没了战马。鞑靼人犹不死心,高声叫唤着异族语言,迅速取了弓箭列阵,打算从城墙上射杀马背上的少年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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