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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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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有几分酒意,但头脑很清醒。他再也不是九年前那个无力的孩子,进不了守卫森严的长宁宫,何况眼前只是一道薄薄的帐幕而已。

快走到跟前时,静王帐中有人闻声迎出来,是杨越。他神色有些沉重,见了宁王行礼道:“原来是五殿下,我家殿下这会儿身体不适,不能见客,明日再请您过来说话可好?”他也不知道明天静王有没有精神见宁王,今日虽然解药来得早,但山中营帐不比府中,阴寒的地气让洛湮华很难受,他也一直都悬着心。

宁王淡淡道:“杨总管,你平日将皇兄不愿见的人挡在外面,都是用这套说辞,我见得多了。别诓我了,病了为什么不去请御医?”

杨越不意平日还算温和有礼的宁王突然翻脸,迟疑了一下,洛凭渊冷然道:“我今晚有事要问皇兄,说了就走,你可是要上来阻拦?”说着,就往帐中去。

杨越见他这样子,可不敢放进去,但又不能过于冲撞宁王,只得拦在营帐入口,仍是低声道:“静王殿下是真的不适,不是不见,五殿下请体恤他身体不好,这么多日同住一府,何必非要急在此刻问话?”

他不提还好,洛凭渊现在听到同住,就想到静王是勉为其难不情愿,心情更坏,冷冷道:“既然这样,我进去探病,让开。”

伸手推隔间用上了三分内力。杨总管没想到他会动手,猝不及防下被推开两步,再要阻拦,宁王已举步走了进去。

静王此时正躺在榻上。他已服了解药,但每到碧海澄心发作之夜,总是分外难熬。梦仙谷的谷主奚茗画前些天亲自到了洛城,给他探脉后言道,五月初三晚上饮下碧海澄心之后,他服下的那帖药并非无用,虽不足以解毒,却能令毒性聚于一处,不至扩散到四肢百骸,如此对身体的侵蚀就较为缓慢,日后要解毒也更容易,但同时也导致每月毒发时,持续的时间更长更剧烈。

天宜帝给的解药只是暂时压制,因而此刻,他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,脏腑间一阵阵掏空般地难受,全身的筋络也酸痛不已。洛湮华已经经历过一次发作,明白至少需要忍到后半夜才会渐渐缓和。

他挨得神志昏沉,听到外面好像有人说话,但全然分不出精力去留意。许是因为不愿被人看到脆弱无助的样子,他生病时总是不习惯有人在旁边看顾,每次都尽量把身边的人支开,但又莫名地希望熟悉的人就待在附近,不要走远。胸口一阵一阵的滞闷,他只有想着,今天至少比上个月好过。

洛凭渊几步走进来,见到帐中一灯如豆,静王侧躺在榻上,并没有像平日那样起身招呼。

他心中那股逆气仍在,顶得心火上扬,只想立时向静王问个清楚,因此只略一停顿,便伸手去推他起来:“皇兄,别睡了,我有话说。”

洛湮华昏沉间觉得有人在用力摇自己,他全身虚得没有力气,再被摇晃,更加难过得厉害。他张开眼睛,一阵天旋地转,眼前仿佛是洛凭渊,却看不真切,只能又把眼睛闭上,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声音:“是凭渊么?”

他觉得洛凭渊像在说什么,但又听不清,整个人一阵阵晕眩,对方却紧拽着不让躺下,他只得低声说道:“凭渊,放手,我……我不舒服。”

洛凭渊一番推摇,没让静王清醒过来,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,昏暗的灯影中,他发觉洛湮华面色如雪,眉心紧蹙,像在极力忍耐痛苦,顿时吓了一跳,三分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杨越赶进来,愠道:“五殿下,你再闹下去,属下可要对你不敬了。”他见洛凭渊还拉着静王,投鼠忌器,不敢贸然出手,只能低声怒斥:“我家殿下哪点对你不好,你在他生病时这般欺扰。”

洛凭渊不做声,扶着静王躺下,只觉得他身体虚软无力,试着伸手在额上一摸,触手全是冰凉的虚汗。

他已没了质问的心思,脑中有种迷惑的慌乱,低声问道:“皇兄怎么突然病成这样,为什么不请御医?”又道:“你就让他这么病着,贴身服侍的人哪里去了?”

杨越见他恢复常态,不再发难,稍微松了口气,说道:“殿下不让惊动别人,五殿下,咱们出去说。”

洛凭渊跟他走出帐外,杨越当然不能擅自说出碧海澄心的存在,只有含糊道:“殿下这是老毛病,有时隔段时间发作一次,过几个时辰会好转。他不想让人知道,谷雨要熬药,殿下也让他到远些的地方,免得药气冲了别人,坏了狩猎的兴致。”

洛凭渊怒道:“这时候还管什么兴致,他是病糊涂了,你们也跟着糊涂。”

杨越摇头叹了口气:“宁王殿下多年不在,是以不知,殿下这些年来,每次生病都是这么过来的,御医未必请得来,来了也未必管用,传扬出去则是有害无益。这次出来幸而带了对症的药,缓几个时辰,应该会过去。”他在静王府七年,于此比旁人都清楚,语气中不觉流露出凄凉,又道:“五殿下还是明天再来吧。”

洛凭渊怔立了一会儿,他如今已明白做事不能凭冲动和莽撞。或许的确如杨越所说,在这遍地是营帐和人的地方张罗着请御医,可能于静王意味着更多麻烦。

他低声道:“那我陪陪皇兄,多少照看些。”

杨越无法,只有由得宁王。

洛凭渊重新回到帐幕里,拖过一张凳子,坐在床边。洛湮华仍然如他刚才出去时那般静静躺着,只是眉间蹙得更紧了。

洛凭渊摸出块帕子,小心地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。他小时候看到过不少次皇兄睡着的样子,那时候他总是很得意地想,他的皇兄长得真好看,比四皇兄还要好看。那时候的洛深华也很沉静,但更偏于健康明朗。曾几何时,这张脸上多了这么多疲倦和痛楚。帐中安静得近乎惨淡,与狩猎饮宴的欢腾相比,如同另一个世界。

他多少次闻说静王身体不好,处境艰难,但直到今晚,才觉出那些病痛和冷遇如此深切,不曾间断。自己去了寒山派又回来,恍如隔世,但洛湮华在洛城面对的困境一直存在,从九年前延续至今,仍看不到尽头。想到这些,他的手有些发抖。

静王自然觉察不到这许多,他的力气都用来对抗体内的毒性,这时感到额头上有轻柔温暖的触感,他迷迷糊糊说道:“阿肃。”

洛凭渊的手顿了一下,听到他又轻声问:“凭渊走了吗?”

“走了。”洛凭渊叹气道,有些不是滋味。静王病得神志不清时想找的是秦肃,惦记的仍是让自己走开。也许他回去后该设法早点从静王府搬走。

洛湮华果然轻轻松了口气,像是安心了些。洛凭渊心里一动,低声问道:“为什么那么不想见他,是讨厌他住在府里吗?”

静王只觉得身边的人很亲近,该是秦肃吧,可秦肃为什么明知故问?他恍惚地说道:“我说过很高兴,可是凭渊,凭渊他要是和我亲近,父皇发现了,会疑心他,猜忌他的。”

洛凭渊呆住了,这是静王的真心话。他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,或许因为他本来就没弄明白皇兄在想什么,一直半怀疑半监视,又或许是因为早年天宜帝只是对他不太在意,但仍偶有关怀,等到学成归来,态度更是温和信任,很多时候都带着那种父亲的关爱,他从没感受过被皇帝怀疑对付是什么滋味,难以联想到自己身上。

不说太子,天宜帝对洛雪凝和云王很宠爱,安王虽常受斥责,但受到的教训和处罚也没有超出过父子的范围。就只有从静王的境遇上,他会感到帝心的冷酷。就连生病都不能让他人知道,与他亲近的人会被疑忌冷遇。这么多年了,父皇对静王的怨怪与忌讳竟似没有尽头,既要用他,又这么不信任。

他低下头,鬼使神差般地接着问道:“那九年前呢,凤仪宫出事后为什么不理我?”

这句话是贴着耳边说的,他清楚地看到洛湮华脸上掠过一抹痛楚,像在无边的幻觉中挣扎,连眼睫都无力抬起,密密地投下憔悴的阴影:“别问了,阿肃,别问了,我谁都救不了,可是至少得保住他,保住凭渊。”

洛凭渊内心生出一股尖锐的酸楚,无边无际般漫开,他不忍也无力再问下去。

谷雨端着一碗药进来,有点警戒地看看床边的宁王。

“别害怕,我没对你家主上怎样。”宁王叹了口气,把静王扶起来,让他靠在自己身上,由谷雨服侍着吃药,“别看他生病了,都是他在欺负我。”

他望着静王毫无血色的脸,即使许多东西都不同了,但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护着他,对他好的洛深华,那个尽管很忙也答应一起堆雪人的皇兄。他低声安慰道:“皇兄,我知道了,所以你别担心,好好养病。”

后来洛凭渊回想这个夜晚,才感到自以为明白了很多的自己,所知实在不是一般的有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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